写在前面
在大众传播的浮光掠影里,自闭症群体一直被少数几个标签描述:悲惨、星星的孩子或意外的天才。
自闭症,也叫孤独症谱系障碍,是一种广泛性神经发育障碍。谱系,意为像光谱一样宽广。大多数谱系儿童的养育者,都会提到一点——没有两个表现完全一样的谱系孩子。
由于普遍的感知觉异常,谱系孩子体验中的世界和常人会有诸多不同:部分谱系孩子无法感知身体的边界,有些看自己的生活像旁观者,还有很多孩子没有时间的概念等。
如果路遇一个自闭症孩子突然抚摸你的衣服,那可能是他们特殊的触觉寻求机制在支配着他,而非“熊孩子”。
自闭症并非一成不变,通过专业的干预训练和家庭引导,可以大大改善他们的生活,但对养育者来说,这个过程需要投入大量的时间、精力和金钱(在一个普通二线城市,高密度干预每月花费 6000~25000 不等),又常常布满挫折。
除了以上,养育者要放弃自己正常的人生,才有可能给孩子赢得一个最普通的人生,这简直是在跟上帝做交易。
在这条无比艰辛的路上,总有人勉力自救,也有人选择放弃。今天,我们采访了 3 个自闭症家庭,如果你能从他们的经历中,多一点对自闭症的认识,就够了。
盛夏正午的阳光炙烤着水泥路面,反射出强烈的白光,晃得人睁不开眼。正快步向前的罗微忽然慢下脚步,看着马路边一片彩色建筑说:“这样的幼儿园,我们家宝宝是进不去的。”
这是一处规模不小的幼儿园。正值暑假,园内空无一人,只有红色的跑道和彩色的滑梯。
91 年的罗微,长着一张圆脸,看起来特别显小。最近几个月,她和很多幼儿园打过交道。最终,在离家分别 3 分钟和 40 分钟路程的两所幼儿园中,她为 3 岁 5 个月的大儿子乐乐选了更远的那个。
因为打算只上半天幼儿园,罗微的可选项不多。
几乎所有上点儿规模的学校,都会反问她,孩子是不是有什么问题?
突变的童年
语言丧失、情绪崩溃,我的孩子怎么了?
2018 年的冬天,刚刚搬完新家,罗微忽然发现,儿子乐乐不大对劲。
他总自己玩,叫他的名字也不理人,好像听不到一样。更明显的表现是,他的语言能力正在退化。
他喜欢的大姨来家里做客,原本能清楚发音“大姨”的他,现在只能勉强叫“姨”,不能将两个字连起来。
原本已经学会的“大树”、“花”等词语,变成含糊的发音在喉咙里出不来。
罗微和丈夫想,孩子是不是看动画片看多了?
差不多同样的时间,比乐乐差不多大一岁的轩轩,也经历了同样的过程。
2019 年 2 月,王琪从北方调到南方工作,随行的还有即将上幼儿园的儿子轩轩。2 岁半的轩轩,活泼可爱,下楼时总冲着楼下的邻居叫爷爷,还会给妈妈刷牙。
搬到南方之后,轩轩的情绪突然变得越来越不稳定,还会无故转圈,歪着头看人。
最初,王琪以为是孩子不适应南方阴冷、潮湿的气候,“北方是有暖气的,可以在地上跑来跑去,到了这边地都是凉的”。
对环境的不适应一直困扰着轩轩,直到有一次,家里烧水壶发出“呜呜”的声音,他忽然跑到妈妈的怀里大哭不止,濒临崩溃。
王琪突然意识到,自己的孩子这样对所有的事情都害怕,是没办法在这个世界上生存的。
“一定是有某种神经或者精神上的问题在困扰着他。”王琪第一次产生带孩子去医院的念头。
这一年的春天还没过完,王琪顶着爷爷奶奶和爸爸的反对,坚持带轩轩去了医院。
第一次去了儿保科,医生建议她带孩子去上早教班看看。母亲的敏锐直觉,让王琪隐约觉得事情可能比想象中严重。
一个星期后,她带孩子又去了一趟医院,这次她有了一点方向,挂了神经科的号。
第一句,“孩子是自闭症”,第二句,“赶紧带他去干预。”
王琪叹了好大一口气,眼泪突然决堤似的从她的眼睛里跑出来。
一年多过去了,说起孩子确诊的时刻,她好像把那一天又重新过了一遍,痛苦没有减轻分毫。
“我整个心都碎了。你知道吗?(医生)没有任何犹豫,一个问号都没有。很多孩子会说是疑似,我们家就是赶紧去干预。”王琪说。
乐乐是在上海“确诊”的,当时他正在妈妈怀里睡觉,连医生的面都没见上。
在去上海之前,罗微心里已经有一点预感。
她在网上查了很多资料,乐乐的所有异常行为,包括不理人、对人不亲近、语言退化等等,都指向自闭症。
那时,她对自闭症几乎没有概念,当看到“终身干预”四个字后,瞬间失控。
“这小孩一辈子就完了吗?你看他又能跑、又能跳,这么可爱。小时候,你说什么他都回应你……”这句话还没说完,罗微忽然忍不住小声哭起来,她一只手轻轻拍着胸口,好让喘不过气的自己舒服一点。
更糟的是,乐乐确诊时,罗微正怀着 7 个半月的身孕。
据统计,自闭症很大概率会遗传。乐
乐的情况越来越严重,除了到处乱跑,他还常常屏蔽整个世界,一个人发呆很久,叫都叫不回来。
在孕期的后半程里,罗微经历着残酷的双重绝望。
隐身的“魔鬼”
为什么我的孩子活下去的本能都没有?
在女儿女王出生第二天以前,作为爸爸的 Noodle 从来不知道小婴儿竟然这么“难养”。
她天生拥有不睡觉模式,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地哭闹,体力惊人。从出月子开始,Noodle 就开始推着一辆婴儿车,随时准备出门。女儿不愿在屋里待着,一进门就扯着嗓子哭,一出门就好,似乎屋里有某种大人看不见的可怕怪物。
为了让女儿睡上十几分钟,Noodle 常常推着她在午夜的街道晃荡。他也成了小区前小广场的长期观众,常常一大早五点钟就带着还不会走路的女儿看邻居奶奶练剑。3 个月龄之前,女儿睡觉的地点只有两个:婴儿车和爸爸的肚子。
为了解决女王的糟糕睡眠问题,夫妻两个甚至练就了一身本领:在屋外黑暗的过道里拍睡后,爸爸和妈妈通力合作,在婴儿车上放一条又长又宽的纱巾,一个人小心翼翼把孩子放到纱巾上,另一个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纱巾把孩子的手捆上,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紧——她的小手稍微一动就会把自己吓醒。为了女王能睡得好一点,他甚至搬了家,在顶层阁楼上住了 5 年。
即便细心如此,依然有一半的失败概率。
一旦失败,女儿就会让 Noodle 体验一下“歇斯底里”这个词语的涵义。
没有人比 Noodle 更懂什么是“歇斯底里”了,在女王一岁学会自如翻身前,他的每一晚都反复的“歇斯底里”中度过。
有时候,他甚至会神经质地打开抽油烟机,抱着尖叫哭闹的女王站在下面,试图把哭闹声吸走。
某个炎热的下午,女王再次情绪崩溃,爸爸哄了 3 个小时无果之后,终于也崩溃了。
他把女王放到卧室,自己躲在房间里大哭。女儿的哭声从门缝里挤进来。不知道过了多久,日光变得黯淡,他终于鼓足了勇气打开房门。
已经哭了将近 5 个小时的女王躺在地上,好不容易吃进去的食物,因为哭闹都吐得满身都是。
看着女儿涨红的脸,和地上的呕吐物,他彻底崩溃了,脑袋里只有一个念头:跳楼吧,从这里跳下去吧。
除了睡觉,吃饭也成问题。
一岁以后,除了母乳,女王什么都不吃。不管什么食物,喂到嘴里就吐出来,连水都不喝。为了让女王吃饭,Noodle 曾硬下心肠饿了她 3 天,饿到发烧,最终 Noodle 妥协了。
在 Noodle 看来,不吃不睡的女儿根本没有生存本能。他猜想,可能有一个“魔鬼”正在无处不在地折磨着自己的孩子。
女王 37 个月时,“魔鬼”终于找到了:重度自闭症。
Noodle 才知道,那些无法入睡的晚上,是因为女儿的感知觉和普通人不同,躺的姿态让她感觉身处危险当中,跟“酷刑”差不多。
很多自闭症孩子无法感知自己的四肢和躯体,在他们的意识里,自己的躯体是无限延伸、没有边界的,只有触摸到物体,才能让他们感受到自己身体的边界,获得安全感。
女王能够翻身之前,一直趴睡。直到四岁,她才学会仰面躺下,但睡着后依然会抱一条旧毛巾。
从残联给女儿领残疾证的那天,Noodle 坐在回程的公交车上嚎啕大哭。
他想起在孩子出生填户籍信息时,自己在文凭的一栏上写的“文盲或半文盲”,竟然成了现实;
又想起 6 个月时女王忽然自己翻书,他特开心,觉得女儿是读书的料,直接把孩子 18 岁用的书都买了;
还有女王一岁生日时,正是中秋节前后,爷爷奶奶握着女王的手说:“明年就可以跟爷爷奶奶一起吃月饼了”(由于饮食障碍,女王直到 8 岁都没吃过月饼)……
很多年以后,Noodle 才真正了解“重度自闭症”对女儿来说意味着什么,他写到:上天不仅收走了你的风火轮和混天绫,甚至连你活下去的本能都收走了。
战斗妈妈
最坏的结果我已经接受了,那就再尽力再变好一点
到南方的第一个夏天,轩轩的刻板行为达到巅峰。
他出门只能走同一条路,一旦更换路线,就会在地上打滚,直到回到那条固定的路线;
短裤也不能穿,他会拼命地下拉裤腿盖住脚踝,盖不住就会崩溃,最终穿了一个夏天的长裤;
整个夏天,他只穿一双镶嵌铆钉的单鞋,直到冬天脚冻得冰凉也不愿意换掉。
最后,王琪实在不忍心孩子受冻,强行给他换了鞋子,“瞬间崩溃,哭得都快断气了”。
家庭也摇摇欲坠。
轩轩的爷爷奶奶彻底和王琪划清界限,甚至要求自己的儿子离婚。
爸爸也被击溃。
轩轩出生的时候,他握着儿子的小手说,孩子啊,你就是我们家的希望!如今,孩子似乎已经无法成为他的“希望”。他把自己丢给工作,桌子上放着王琪买回来的书,他从来不看。他悄悄地加了几个自闭症家庭群,满眼的崩溃和绝望。
第一次带轩轩去医院做干预治疗,王琪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和孩子要面对是什么。
“我整个人是震惊的。从来没有想过,这个世界这么残酷。”
医院的干预中心,到处都是特殊孩子。
对王琪来说,如果真有地狱的话,那就是眼前的景象——每一个孩子都生活在地狱里。
对自闭症的具象认知,她能想到的只有李连杰和文章的电影《海洋天堂》,以及“星星的孩子”。它们对自闭症的描述都过于浪漫,事实上,几乎所有遭遇自闭症的家庭都经历了破碎的过程,有的能够重新弥合,有的永远破碎了。
女儿出生 25 天,罗微给孩子断了奶。
她算得好好的,7 天之后回奶,立刻带着孩子去干预。爸爸只有一个月的假,她要尽快接过爸爸的接力棒,带着乐乐继续和时间比赛。
月子里,罗微几乎每天都在哭,“眼睛都快哭瞎了”。孩子的情况没有好转甚至更糟,每天爸爸带着上完课回来,乐乐已经认不得妈妈,像陌生人一样。
没时间难过,连崩溃都要挑孩子睡着以后,时间比什么都珍贵。
0~6 岁是自闭症儿童的黄金干预期,孩子的大脑正在快速发育,可塑性最高。
奶奶从乡下赶来照顾刚出生的孙女,罗微带乐乐上干预课,爸爸赚钱。一家人以最快的速度达成自救分工。
干预费用极其昂贵,一个月要一两万。罗微和丈夫给乐乐申请了政府补贴,一年一万五千元。在照相馆里拍证件照时,一个老婆婆当着罗微和孩子的面说,这样的孩子现在社会说是“自闭症”,在我们农村就是傻子。罗微和丈夫不知道该说什么,只能两个人抱着孩子痛哭。
“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,自由自在,看到别人有一个棒棒糖,他一把拿过来就放在自己嘴里。在别人看来,不就是傻吗?”连罗微都不得不承认这种来自正常社会的“偏见”。
奶奶也无法理解,好好的孙子怎么就“自闭症”?
她总在儿子出差的时候,跟儿媳妇吵架,问她为什么别人生的孩子都没问题,就你生的孩子有问题。罗微不跟她吵,冷静地说,你不要跟我吵,跟我吵就没人带宝宝了,他就会空白,有这时间我给宝宝说说故事,还好一点。
在乐乐确诊之前,罗微是个洒脱自在的姑娘,一身孩子气。工作日上班赚钱,周末带爸妈到处玩,怎么开心怎么来。和朋友一聊,就是最新款的包、漂亮衣服、美食。乐乐确诊后,她消失了一年多,过去的朋友都隐约知道她的事。
现在,亲戚来家里做客,她都很少参与,要把时间留给孩子。太累的时候,就把乐乐交给爸爸带一会儿,自己抱着妹妹去公园里走走。
王琪则跟这个“正常社会”决裂了。
她辞掉了工作,倾尽全力要把自己的孩子从“星星”的世界里拉回来。所有人都劝她要好好考虑一下自己的人生,她还年轻。她一直是“别人家的孩子”,成绩优异、工作体面、家庭幸福,几乎每一步都踏在被大多数定义为“正确”的节奏上,儿子的出现让她的整个人生开始脱轨。
得知王琪辞职之后,一直把她视为“骄傲”的父亲,两度和她大吵,几乎断绝父女关系。
“孩子不是你一个人的,你就把孩子给他们(爷爷奶奶),他们会亏待吗?”
“你不要一个人承担那么多,你承担了,他们肯定什么都不做!”
“你想想你自己的人生。”
“你陪着他,他就会变好吗?”
……
3 岁的轩轩,面对的是一个几乎四周都是围墙的世界,他需要帮助,但几乎每个亲人都在拒绝他。王琪知道,只有她是孩子最后的防线,她要抗起缓缓落下的闸门,让光照进孩子的人生。
她的目标明确,让轩轩能够独立生存。她要为自己的孩子,争取一个更有尊严的人生。
“真的,我现在一丁点儿也不为自己考虑”,她沉默了很久,窗外是北方的夏天,被遗弃的工地上长满荒草,这是一幢辉煌建筑的背面,她和她的孩子就生活在这个城市的阴影面里,“我觉得自己的人生不重要,你既然生了这个孩子,你就要对他负责。”
为了给孩子一个最普通、最平凡的人生,放弃自己的人生可能是其中最简单的事情。干预的过程会充满挫败感,一个拍手的动作都有可能让你再次崩溃。
罗微也常常和丈夫在深夜里长谈,她想通了:“作为父母,我们很可怜。想想孩子,他也很可怜啊。他也不想这样,但他没办法表达。我们还能说说,他呢?”
现在,她不再想那些还没发生的事情,“没有用,还头疼”。她还学着看看这场“意外”中那些还不错的事情:她和丈夫的脾气都变好了,以前年轻气盛,一吵起来就没完没了,现在吵完就忘了,“都不重要,宝宝才是最重要的”。
她设想了千百遍最坏的结果,“能自己带到多大就带到多大”。她很坚定,那条最坏的路就在她面前若隐若现,她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踏上去,但既然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,踏上去就踏上去吧:“至少他还有我们,不管出什么纰漏,我们都帮他顶着。”
“打不倒,打不倒……”她说。这是她和她的爱人这一年多来,学到的最重要的事情。
争分夺秒
自闭症并不是绝望的,如果你不先绝望的话
2019 年年底,7 岁的女王忽然学会了擤鼻涕。最开始是慢慢地擤,一周之后就顺畅自如了。Noodle 幸福得简直要晕过去。
对女王和 Noodle,这着实堪称奇迹。
从 3 岁开始,Noodle 就开始为女王习得的每一个“生存技能”欢呼:翻身、躺着、上厕所、开伞、咬断面条、吃桃子、说话、过红绿灯、乘公交车、做地铁……
在干预机构的教室外,Noodle 看着女王在地上滚来滚去,开心得哭了出来。爷爷生日时,女王忽然开始唱起了歌,虽然是直着嗓子吼,爸爸依然觉得这是世上最美妙的音乐。就连女王独立撑开了自己的小花伞,Noodle 都能生出万千感慨。
女王确诊后,Noodle 辞了工作,把“女王的爸爸”当做自己的终身职业,他成了她和这个世界脆弱又坚定的联系。他是女王的手、眼睛、大脑、嘴巴,女王通过他认识这个和自己体验到的完全不同的世界,再一点点地像拼凑碎片一样,拼凑出自己的小小世界。
2015 年,Noodle 开始带着女王去菜市场的小摊上买油酥火烧。
这一路上,要乘公交车、走一段台阶、找到摊位、买火烧、找钱、说谢谢,每一小步对女王来说都是挑战。直到 2019 年里,女王能够自如地买到想要的油酥火烧,还能应对摊主阿姨偶尔故意逗她找错的零钱。
去年冬天,女王忽然痴迷上广场舞,这对于兴趣单一的女王来说,很难得。为了让孩子习得更多的技能,他每天牵着女王的小狗“笨笨”,和女王一起去门口的小广场上跳舞。跳舞的阿姨一看到女王,就会和她打招呼,还会在她跳起来的时候卖力地鼓励她。为了保护女儿的爱好,Noodle 把跳舞阿姨和买油酥火烧的大姐都“培养”成了特教老师。
Noodle 和女王一起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奇迹:女王从重度自闭症转为中度,并且还在向更好发展。
罗微还记得第一次带乐乐去机构干预的情景。
老师拿出香蕉和苹果给乐乐看,“我真的崩溃了,吃了两年的水果,他总该认识吧?结果,一个都不认识”。
从第一天干预,罗微就知道,她的孩子需要她重建一个世界:“不”是什么意思,“要”是什么意思,“喜欢”是什么意思,甚至“妈妈”是什么意思。
这一年多来,罗微的嗓子每天都是哑的。她不敢停下,她的孩子是通过她认识这个世界的。
孩子睡着以后,她都要在脑袋里放电影一样过一遍这一天自己和孩子相处的细节,反省自己哪里犯错了,下一次应该怎么办。
接受采访这一天的早上,罗微欣喜地讲述了这个场景:乐乐抢了妹妹的玩具,但听到妹妹的哭声之后,主动把玩具还给了妹妹。这是罗微过去不敢想的。
辞职半年,王琪的焦虑少了很多。轩轩的睡眠问题和情绪问题已经改善了很多,甚至在某一天轩轩分清楚了阿姨和奶奶:白头发的是奶奶,年轻一点的是阿姨。
这一点点进步,在无望的坚持中,简直闪闪发光。她为孩子争取到了爸爸和姥姥的支持。父亲也在她的坚持中,改变了想法,他依然很少跟王琪说话,却默许姥姥过来照顾外孙。
王琪辞职的那一天,跟她还不算熟的同事知道了她的遭遇,过来对她说:“虽然我们还不熟,但我感受得到你是一个很有耐心、很善良的人,这样的孩子,只有找到你做母亲,他才能成长得更好。他选择你,是他的幸运。”
有段时间,王琪陷入了死循环,无神论的她反复问自己,自己从未做过坏事,为什么偏偏被命运选中。
她曾经做过一段时间老师,对待每个孩子都充满热情,她很喜欢孩子,觉得他们每一个都可爱。可为什么自己的孩子,比自己班上程度最差的孩子还要差呢?她不明白。
这句话把她解救出来,让她坦然地全盘接受了自己和孩子的“命运”,剩下的就是坚定和勇敢了。
“不管上天给你一副怎样的牌,你都要认真打好它。”
害怕长大
我们一直无法躲避地生活在各种各样的“成见”之中
“如果这个世界有个特殊儿童国家,我愿意放弃一切,陪孩子到这个国家一辈子,没有不公平待遇,不遭受异样眼光,即使要照顾孩子一辈子,每个母亲也开心”,这是一位自闭症孩子母亲的留言。
2019 年 8月,女王 7 岁的生日。Noodle 说,我们这七年的光阴,一直无法躲避地生活在各种各样的“成见”之中。
对自闭症儿童和家庭来说,“偏见”依然是最沉重,也永远无法绕过的难题。怪异、暴力、无法沟通、智力缺陷等被贴上去的标签,会随着孩子年纪渐长,变得越来越牢固。
事实上,如果干预得当,大部分自闭症孩子的发育轨迹会一直向上,虽然他们有着完全不同于正常孩子的发展轨迹,并且往往还会“固执”地坚持自己的轨迹。
自闭症孩子会变成怎样的孩子,取决于家庭是否能正确养育,以及社会环境的支持和包容。
根据美国 2020 年发布的有关自闭症的报告,独立的工作可以减少自闭症症状并提高日常生活技能。
复杂的外在表现也让自闭症群体更难被广泛理解。
每一个自闭症孩子的表现都不一样,就像每个孩子的个性都不一样,这几乎是所有自闭症孩子的父母的共识。
自闭症,又叫自闭症谱系障碍,所谓谱系,意为像光谱一样。
也就是说,自闭症的表现是在一个宽阔的光谱上,而不是几种固定的表现。
这从客观上,增加了大众理解“自闭症群体”的难度。
“别人都是盼着孩子长大,我们是害怕孩子长大”,对王琪来说,只要孩子还没长大,她就可以赌上所有为孩子多做一点。
更重要的是,大家对年纪小一点的孩子更宽容,他们不合“规矩”的地方就显得没那么突兀。
如果孩子长大,谁还会对他宽容呢?
自闭症孩子需要这个世界更多的善意,这种善意构成的环境,可以让他们更有安全感地发展,但现实是,自闭症孩子在这个世界上获得善意的渠道更狭窄。
2015 年的 5月,Noodle 为女儿开启“闺女独立计划”,开始培养她独自一个人生活的能力。
为了这项漫长、称得上壮举的计划,他和女王妈妈在一月内带着女王坐公交车,把整个城市逛了个遍。最多的一天,妈妈和女王坐了一百五十多站。
Noodle 还带着女王去看电影、去旅行,他要为自己的孩子赢得更多作为人的应当权利。这并不容易,他一遍一遍地在公交车、路边、电影院和陌生人解释什么是“自闭症”,尽力在这个世界上传播一粒又一粒对孩子可能有利的火种。
某一次,在一辆公交车上,一位阿姨听到 Noodle 解释自己的女儿是自闭症,看着女王说:“多好的姑娘啊,可惜了!”
“闺女,你的人生会只剩下可惜吗?不会!我才不会让你是人生真的只剩下可惜。”Noodle 心底几乎在呐喊。
这个夏天过去,刚满 8 岁的女王进入小学,随班就读。为了“随班就读”这四个字,Noodle 几乎是用自己的人生在交换,8 年寸步不离的陪伴。入学后,他依然跟在女王身后,充当她的“影子骑士”,“只有死亡能把我们分开”;
干预一年半后,医生建议乐乐进幼儿园试试看,真实的社交环境对他下一步的发展有帮助,罗微用了一个暑假,终于找了一家“完美”的幼儿园——可以随时在手机上看监控的幼儿园,这样她可以在需要的时候,尽快赶到;
轩轩干预了半年,他的每一次进步,都在为自己的人生赢得更多的可能性,爸爸和姥姥的加入,让他和妈妈的生活趋于稳定。
一天傍晚,Noodle 在楼下等女王自己出门,这是他“闺女独立计划”中的日常。在路边的一棵大树上,他意外发现了迷人的一幕:
那是一个不同的世界,一群蚂蚁在直上直下的树干上如履平地。突然,他发现一只特别大的蚂蚁,一只笨拙的蚂蚁,自下而上。它总是磕磕绊绊慢半拍,在行军中总是被身后的蚂蚁甩得老远,但它们每每交汇总会互碰触角打招呼,似乎在说:“伙计,你真棒,加油!”
他也期待这样一个世界,每一个人看到有点儿不一样的女王,都可以对她说上一句:“你真棒!”
他给女儿取名“女王”,是因为自己从来没有见过比女王更“刀枪不入”、“百毒不侵”、“全方位无死角”的自闭症孩子,但她依然是他的女王。
(本文所有受访者均采用化名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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